这部被打上马赛克的电影,并不简单
翟义祥导演的性侵题材电影《马赛克少女》,作为今年FIRST影展在开幕片《盗马贼》后所放映的第一部竞赛片,在青海大剧院音乐厅的放映现场,引起了观众的强烈反响。
电影《我不是药神》中的老戏骨王砚辉、新生代演技担当王传君,都加盟了此片,并奉献了具有现实质感的表演。而不满20岁的新人女主角张童汐,更在影片中诠释了一个充满灵气并渴望挣脱现实束缚的女学生。
影片《马赛克少女》在剧本阶段,便已收获第十届FIRST影展创投会「和和影业剧本发展金」、「龙跃制片人特别奖」、金马创投会议最高奖「百万首奖」等重量级奖项,足见影片拥有扎实、新颖的情节叙事。
对于国内观众而言,谈到性侵,自然会联想到文晏导演的《嘉年华》,以及这两年风靡好莱坞的「Metoo」运动,但实际上这部《马赛克少女》既不「嘉年华」也不「Metoo」,翟义祥身为男性导演,他在影片中为「性侵」提供了一种全新视角。
影片大致提供了三种立场,并依靠三类角色进行支撑。
张童汐饰演的被性侵女生徐萦,似乎并未特别在意自己被性侵这件事,她更在意的,是自己能否挣脱眼前由家庭、学校、小镇团体等所共同围筑的青春环境,这一环境对她而言,因缺乏理解而令人窒息。
王砚辉饰演的徐萦之父,易怒、暴躁,渴望有个儿子,面对女儿被性侵一事,倍觉蒙羞,并对性侵者怀有一个父亲应有的憎恨,同时又想将性侵一事与自己的家庭彻底撇开关系(他笃信性侵者是学校老师,而完全拒绝性侵者可能是自己亲戚的真相),具有一个传统而典型的中国城镇父亲的立场。
王传君饰演的记者,不少观众认为这角色多余,其实不然,这名记者至少有两种意义。其一,他以一种坚守传统价值观与新闻自由性的态度,坚持靠近性侵真相,从而令观众了解到,徐萦的证词或许并不可靠,从而令《马赛克少女》这部影片产生些许类似丹麦电影《狩猎》的独特意味。
其二,他对真相的靠近被徐萦理解为对自己的真正关心,因而徐萦也逐渐对他产生某种信任甚至依赖,由此,徐萦那扑朔迷离的少女心情便露出一丝清晰的线索。即她并不难解,她所求所愿,不过与常人无异——一个站在她的立场去理解她的人。
除此之外,《马赛克少女》在影像风格上,前面写实,后面却趋向朦胧,前后之间更以徐萦的梦境联结,所以解读空间也十分丰富,为此,我们对这部电影的导演翟义祥以及徐萦的饰演者张童汐进行了采访。
独家专访《马赛克少女》主创
采访 | 看死君;公号| 看电影看到死
受访者 | 导演翟义祥、女主角张童汐
看死君:导演您好,《马赛克少女》这个片名非常棒,是最开始就定了这个片名吗?它有什么具体含义呢?
翟义祥:对,现在整个片子的感觉就是,(剧情)完全与片名黏合在一起,所以这个片名是一开始就确定的。
因为我当时对很多反转事件会比较留意,很多社会事件在发生后,大家在看待时,都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,但同时也在期待有什么反转发生,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朦胧的状态,我们又经常会遇到一些东西被打了马赛克,不能看。我觉得这是我做这部电影的一个出发点。
看死君:影片中有很明显的「马赛克」意象,比如那个雕花的玻璃,突出了少女的一种模糊、朦胧感,那片中还有没有其他表现「马赛克」的设计?
翟义祥:「马赛克」的意象就是一个整体的,我没有设计更多特别表象的马赛克,就是一些玻璃。因为我们经常看到那种防止人偷窥的不透明玻璃。
看死君: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雕花这个玻璃,有种马赛克之感。
翟义祥:对,我们后来也想过用一些马赛克元素,但我觉得那太直白,所以还是决定让影片符合一个整体马赛克的氛围。
看死君:也许我们可以更深层地理解一下这个马赛克?就是指少女徐萦她的成长和心理,她并不能充分地理解别人,反之亦然,这样一个世界就仿佛打了马赛克。
翟义祥:我理解你说的这个问题。对,首先我们在她的视力上做了一些,她处于有可能是假性近视的年龄段,十四五岁的时候,她的视觉上有一些看不清楚的地方,这是她生理上。但是从她内心上来讲,她是十四五,她这个年龄段是刚好开始形成自我意识的一个阶段。所以她对自我认知,对道德观念,对周围的感受是被强加的,她的成长,等于说就是一个被打码的过程,被周围、被社会、被身边的人。
看死君:影片的前半部分,无论是故事还是人物情感,都是很写实的,后半部分却又开始加强了幻想与朦胧的元素,据说是因为补拍的原故,是这样的吗?
翟义祥:不全是。因为我首先用了一些不是特别直接的方式进行表述,比如斗牛那个场景,或者是那个白鲸的场景。因为电影常常会用一些障眼法,或者是迷惑性的东西,去间接表述某个事情。比如斗牛那场戏,我是希望能产生一个舆论场,就是大家开始对女孩指指点点。又比如白鲸那场戏,徐萦一直想去海洋馆,而白鲸被囚禁在大玻璃里面,我觉得那象征徐萦和她同行者之间一个相互温暖的过程。这些,我用一种朦胧的方式去展现,我觉得这是电影的魅力。
看死君:那您后期的补拍,有没有增加一些幻想的元素?
翟义祥:有加强。片尾倒没有加强这个朦胧感,但是唯独有场戏,就是片中这个女孩在浴室里面,和一个与她非常像的女孩进行对话,两人有一种相似性的关联,就是这一场。其实这部电影里有很多不可言说的东西,考虑到现在的(环境),我觉得一个最佳的处理方法,就是用这些东西的朦胧性去讲。这是对「马赛克」的补充,它怎么都逃不了这个马赛克的范畴。
看死君:您最初为什么想到做这样一个类似性侵的题材?
翟义祥:其实我没把它当成性侵题材,我把它当成是自己对当下人和人关系的一种考虑或者思考。我发现人和人的关系,就是除了你生活的周边的环境以外,你就是通过互联网获取外界爆炸性信息,这些信息就是在给你刺激点,并且容易反转。
我们每天刷这些新闻,那么到底有没有人真正去考虑那些当事者的感受,一旦你成为当事者,其实你也是被这个环境给挤压的。所以我特别想了解那些当事人的处境。我当时就按照这样的一个报道,和那个报道的人见面聊,然后就想按这个事件尝试去做一个当事人角度的片子,而且那个当事人还是少女,那种处境感,特别吸引我。
看死君:在国内目前的影视环境中,性侵题材也是相对敏感的,您有没有什么压力,或者说有没有担心尺度把握的问题?
翟义祥:我做电影一直是不给自己设限的,如果有压力,我就不会选择这样一个题材,不会选择这样一种拍摄方式。所以其实一开始我不太担心这些问题,但客观上确实有些影响,我在制作过程中的确产生了一些阻碍。但我觉得这也是电影的某种属性,我们暂时还摆脱不了,所以就尽量不给自己设限。
看死君:拍摄中您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?如何克服?
翟义祥:最大的挑战就是我对于拍摄的能动性要求比较高,这种带有工业性制作的方式。比方说统筹各方面,有时候会不停地推翻他们,赶时间、改地方,我觉得这是最大的挑战。另外还有一些就是和各部门的配合,比方说我对声音、对摄影的理解还没有那么充分,但是他们都在不停地补充我,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地方。
看死君:影片最后的那个合唱镜头令人印象深刻,画面先是给到合唱的所有人,我们看不出这些人的身份、表达与情感上有多少不同,镜头越来越近,推到女主角的脸上,我们看到她不仅在流泪,也剪成了男生的头发。这个场景的情感力量令人折服,您是怎么想到用这样的一个镜头来结尾?
翟义祥:因为我当时考虑的是一场带有形式感的结局。他们在某个救助机构,参与一些课程学习,而这种合唱的方式,在我看来是一个比较具有情感、具有仪式性的东西,我觉得这是个比较理想的方式。因为它是对着观众来演唱、来表演,(这样才有)那种力量感。
看死君:电影结束后,我们看到摇晃的画面中,一个少女的影子在草地上奔跑,最后以这个少女的影子定格,为什么额外加了这么一段彩蛋?
翟义祥:其实它不是彩蛋,它是电影的一部分。因为我们把摄影机给到她(女主演张童汐)的时候,她就自己拿着这个摄影机拍了一部分。这些画面都是女主角自己拍的,她的那种拍摄方式,让我们看到影像是有一种破坏性的,因此所有东西都有可能是不成立、不可信的。
看死君:您能谈一下片尾音乐的想法吗?
翟义祥:片尾音乐是我们和张鉴的一些想法。他是做前卫音乐的。因为他以前和一个乐队做过一首曲子,我们找他作曲,他就在他的那个改编里加了一些元素,我们当时觉得特别合适。
看死君:您为什么会选择张童汐出演女主角?
翟义祥:我们当时选了大概好几百人,最终的结果你们也都看到了,其实她是非常适合这个角色的。面试的时候,她就在那个角落静静待着,有股挺神秘的力量。我们留了几个备选,但最后还是选定她,因为我觉得她的沉着和对这件事的坚定,让我感觉她能完成这个作品。我看了一封她13岁时写给自己的信,我就觉得这女孩太不简单了,简直比我30岁想得还深。
看死君:去年同类题材《嘉年华》的上映,对市场来说是一件很好的事,所以您对自己这部电影有没有什么期许?
翟义祥:对我来说这部电影就是一次艺术创作,它的市场属性都是后面制片或者宣发去做。但是我不希望把这件事和所谓的社会新闻、性侵事件联系到一起,因为这不是一个单纯讲性侵本身的典型受害者的情节剧。我觉得能上映是好事,能让大家有一个讨论,当然,这种讨论不能只限制于性侵本身。
翟义祥导演
看死君:您好,最初看到这个剧本时,您是如何理解「马赛克」这三个字的?
张童汐:开始的剧本可能王传君的这个角色会比较重一点,都是以他的视角引出这个少女的生活,所以少女的台词可能会比成片更少一点,整个人物就更加扑朔迷离,所以「马赛克」的含义在剧本里其实很清楚,这个少女就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角色,(观众)都得以别人的目光去感受她是谁,她所主导的行动和语言非常少。
每个人对“马赛克”有各自不同的理解,包括做新闻的人会有自己的理解,比如说真相是什么,包括女孩的自我认知,她是如何开始探寻自己的女性心理认知的,她对自己的看法也是模糊的,这是另外一种马赛克。
看死君:那您在看剧本时,是怎么理解女主角这个人物的?
张童汐:我其实非常惊喜。因为以前有女导演拍性侵这样一个题材,包括《嘉年华》,很多人会说,男导演可能还是缺一点对这类女性角色的感受,但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让我有点感同身受的女主角。我觉得她不再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山区环境,或者县治在一个受害者的语境里,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,就像我身边朋友的少女。很多人最初觉得这女孩很奇怪,但我觉得她逃脱了对于少女的刻板描写,所以我当时看到就觉得很喜欢。
看死君:影片最终没有明确告诉观众,那个性侵者是谁?
张童汐:对。
看死君:您如何理解这个设计?你觉得施害者是谁,对于片中的徐萦重要吗?
张童汐:我觉得确实不重要,因为她自己也表达过。比如影片前半段她一直处于一种沉默的态度,谁问她她都不会去说施害者是谁。因为中国农村地区性教育的缺失,使她对性侵这个事件的理解,跟大家不是在一个范围之内的。所以她可能不觉得这是一个毁掉她一生的事情,或者是一个必须纠查出谁是那个坏人的事情。影片中后段还是稍微清楚地说了DNA检测出来是谁谁谁,虽然说还是有疑问,但还算一个蛮清楚的答案。
但是我在出演的过程中,我确实没有太坚定说到底是谁,孩子又到底是谁的,到底是谁干的这件事。我觉得从头至尾,从最开始读剧本到最后完成,包括导演跟我说的,包括我自己理解的,都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责任,施暴的人绝不仅仅只是那一个人,出了这件事情,每个人都是有责任的。
看死君:您拍戏过程中,有跟导演的沟通多吗?或者您对这个戏有没有不理解的地方?
张童汐:很少,这也是一开始让我比较挫败,因为我就是完全不知道电影剧场,演员应该是怎么样跟导演沟通的。所以一开始,尤其是我刚开始拍的时候,还主要都是我自己的戏,跟辉哥和传君对手戏都比较少,我其实也没有办法观察别的演员是如何跟导演沟通的。导演也是,我当时是觉得很困惑,因为他也是不让我看监视器,也不会让我看回放,戏也就是比如说开拍之前,会给我大概讲一下他想要的感觉,然后其他可能就都让我自己去做了。
但是后来补拍的时候,感受比较明显,包括现在回想起来,我觉得还是挺对的一个选择,因为在我这个年纪,我也没有经历过表演训练,我跟这个少女可能就是性格上会比较接近,我跟角色还是属于比较贴近的情况。这时候如果去看监视器,或者进行探讨,可能会让我有一种判断,我就会去机械地修改我的表演。
看死君:有一场戏您演得特别好,大家都觉得很精彩。室友自尽后,徐萦把头靠在墙上,神情比较痛苦,镜头给到特写,而且那个环境的噪音也很大。这场戏您是怎么完成的?有没有什么自己的领悟?
张童汐:这其实是补拍镜头。最后那几段,基本上是两天拍完。所以在拍那场之前,我们是先拍了她室友自杀的那个画面,再拍上吊的画面,其实当时还有另外一种选择,就是一个割腕的画面,拍了这两种不同的场面。割腕画面我是在监视器前面看的,当时就真的做了特效,就是会有血流出来。那个扮演我室友的演员,她有个镜头是割腕之后,她抬起头去看摄像机,对她有个特写,割腕之后一个很无助的眼神。当时在监视器前就把我震到了,我到后来都没有办法忘记她的眼神。
当时是在京郊的一个小巷,外面很嘈杂,我被带到那里,就感觉有很多人会去围观、会去看。其实我感觉有点像前面在贵州的时候,徐萦站在阳台上,有很多人在后面围观,看着她窃窃私语。我作为演员,也看过一些自杀的场面,这些累积到最后一那天拍那个场面的时候,大家都很劳累,环境也很嘈杂,也感受到别人的眼光,所以可能就百感交集。
看死君:也就是一个情感的激发?
张童汐:对。
看死君:您觉得徐萦对王传君饰演的记者,是怎样一种情感?
张童汐:我觉得最开始肯定是有点抵触的,因为不止是记者在探寻这件事情,包括她的老师、她的父亲,都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责问,这样的男性权威角色,她已经面临了很多。但是到中间我们的一些对手戏,从他在菜市场跟着我那场戏,再到斗牛那场戏,反正我个人是特别喜欢那一串,就是我俩的关系慢慢地靠近,然后到了最后在雨里,我们两个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谈。我对他其实也是有好奇心的,然后我会觉得说,这个人很不一样,他可能是想要真正了解我,他不像那些人,只想给我找到所谓的公平,或者是正义,只有他是真的把我当成一个人看的,我觉得是这样的。
看死君:以后有没有想挑战更多角色,或者有一个规划呢?
张童汐:肯定的,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演电影,就感觉到了电影拍摄现场那种魅力,不管是和演员演对手戏,还是跟导演交流。虽然是导演在监视器前看,但是能感觉到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在片场,演起戏来我也是挺开心的。希望以后有更多机会。
作者| 县豪;公号| 看电影看到死
编辑| 骑屋顶少年;转载请注明出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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